雕刻时代

陈湘鹏
2017-09-30 22:56:15
环境污染和道德沦丧,使中国人生理和心理上都几近崩溃,在北京这样的超级城市中,数千万人口展现的一种繁荣热闹的幻觉下,个人生活则拥有一种极端孤独和极端疏离的真实感受。只要去掉聒噪,面对自己,你就会发觉自己生活在某个废弃的星球上。


闫磊对北京的生活充满期待,又保有省思的冷峻。他的邻居万晓利,就是在北京成为中国民谣的一个旗帜。他离开邯郸,投入到北京生活的选择,莫不是受到了明星邻居的鼓舞。在北京驻扎的9年里,他深深体会到这种生活所包含的复杂意义,个人命运加入了某种洪流,同时却又被封闭起来。他来京所做的第一批作品,就表达了年轻人人格上的异化,在压力和希望的膨化下,人长出了巨大的鸟爪、小而畸形的翅膀、鼓胀的眼球。这一主题随着闫磊对当代人的理解转向深入,在2012年的小丑系列中,闫磊转而去雕塑内心。2015年的防化服系列,心灵状况和社会状况轻盈地反映在一个界面上,一种优雅纯粹的雕塑语言脱颖而出。


小丑和防化服两组雕塑,揭示出两种令人心碎的真相:前者是人性的哀歌,后者是非人性的哀歌。这两组雕塑互为表里,形成一个主题的两面,也具有递进关系,是恶劣的生存状态滑向恶劣的人格状态的真相。防化服抹杀了小丑的忧伤的表情,取代为一种光洁的金属表面。这个反射着荒芜的镜面,犹如一声尖叫,与小丑系列中挥之去不的提琴声相比,更为绝望,更为响亮。


闫磊在观察这代人奋斗的剧情时,看到的正是这代人青春落幕的景象。他们在进入青春的同时,就在告别青春。城市生活遵循着丛林法则,他们异变成巨爪鸟时,内在的人性,固执地单纯地站立着,有着一种纪念碑似的姿势。他们显然在面对周遭的危险,认识到某种结果。他们的手臂粘连在身体上,衣服、鞋和皮肤也简化为整体,表面的刮痕留下了细腻敏锐的触感,突出表现出人的精神性。作为不仅是这代中国人,而是整个中国人形象中蕴含的自我期许,它有正直、纯洁、多情、伤感、以及宿命的品质,它们合成为一个少年的形象,在复杂的现实门槛前,将为自己留下最后一幅青春姿态的影像,接下来的生活,就是一点点埋葬这一形象,直到它们最终被归为一种幻觉,这就是中国现实里循环唱颂的青春梦。
这种抒情性主题中所包含的提琴、向日葵、疤痕和绷带,是幻想与真实混为一谈的特别样貌,在这里,残酷的现实转化成了心理戏剧。那些音乐、花朵、理想和伤痕,是一种道具,人们在这种伤悼中还原自己。


中国社会转型,同时为个人生活制造了一个个巨大的转折,在2000年后,社会转型中的离心力抛出了一个惰性的姿态:人们停下来,不再维持与社会走向相一致,而是取消社会背景,用私人语言重述生活经验。因此,我们看到个体挣脱出来,寻找现实之外的寄托。


但是在《防化服》中,这些寄托连同一个人的神经、表情、呼吸、骨肉突然不见了,被包裹为一个没有个性特质的人形。粗砺的服装和光洁的面罩,看上去是一种生活方式和心灵状态,冰冷的材料性格覆盖了人性,仿佛是未来世界的新物种。对小丑那种赤裸的人性而言,《防化服》带来了令人惊讶的逆转,这一形象同样提炼,但它的精神性显然反射自外部,是从材料、科技、未来——但其实是一个被毁的社会发出的寒光。闫磊把雕塑语言运用的淋漓尽致,在一个作品中,一个人坐在高高的石柱上,铜雕泛出不同时期人类史的光泽,矿物质、工业产品、航空材料,在这一条越来越科技感,或者越来越陌生的链条末端,人那张灿烂的平面脸孔,成为了材料之花。


闫磊热爱雕塑抵抗时间流逝的能力,这些坚硬可靠的载体,能够雕刻一个时代微弱敏锐的语言。因此他对真实生活的观察,带着一种随风而逝的暂存感,不是一种忧郁,而是艺术具有的超越性的深刻,它那种大风吹醒荒原的能量。闫磊凝固,铸造,定格着那些即将消逝的东西。他赋予这些坚硬物质以表情、皮肤、神经和迷梦。材料表面富有灵气,人物却又接近无机物世界的荒芜。这使得幻想与现实的冲突最为直接,也颇为诗意。我们在自己身上,看到了创世之初和末日来临的全部历史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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